漏斷人初靜,雪寂鴟梟鳴。
軼青獨坐鏡前,木簪緩緩chouchu,錐髻漸漸松落,長發(fā)鋪散及肘。她端詳著銅鏡中的女人:眉目雖不艷麗,被如云的烏發(fā)一襯,五官也稱得上清秀;與束發(fā)時相較,態(tài)度看起來更加沉靜nei斂,但眸中的明銳與鋒芒卻絲毫不減。
在軼青看來,她作為女人的模樣,與她作為男人時候的模樣并無任何差別。說到底,都是同一個人。
女人和男人,說到底,其實不都同樣是人么。
但在現(xiàn)實中,卻又并非如此。
軼青對媽媽是沒有印象的。在她的記憶里,媽媽是杏花雨xia的一方墓碑,是年夜飯時的一雙空碗筷,是小闈閣nei刻著“溫門馮氏諱芷青”的檀香木牌。她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想象媽媽的音容笑貌,甚至在夢中與面貌不清的媽媽相會,她總會輕輕柔柔喚她“青娘,青娘”,吳儂ruan語輕清柔mei,但媽媽懷抱的溫nuan又總近在咫尺地化為虛無霧氣。軼青從夢中驚醒,liu著淚來問爹爹,溫庭蘭也liuxia淚來dao:“你若想媽媽,便在鏡中瞧一瞧自己,你是她的女兒,與她總是最像的?!?/p>
但軼青也聽見過爹爹一個人與媽媽的牌位對酌,泣不成聲地哭dao:“阿芷,我發(fā)誓,絕不教阿青像你那樣,死得那樣的慘,受那樣的痛苦……她的命要比你的好……”
這話,軼青很久以來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。
年幼時,爹爹常抱她去錦綾院,有個姓劉的年輕女工也常常抱來自己的小女兒。四歲的王閏娘挽著三鬟于touding及兩耳,在織房挑了好看的紅白錦緞纏繞發(fā)間。軼青則因要梳男孩兒的發(fā)式,剃削了光tou,只在腦門dingbu及后bu留了一小撮tou發(fā)。她當日跟在閏娘shen后跑,一kou一個的“閏jiejie”,見那五彩斑斕的絲線在閏娘發(fā)間飄揚,心中羨慕不已,回家后問爹爹“為什么我不能像閏jiejie那樣?” 爹緊緊抱住她,yan里liuxia淚來,嘆息著dao:“等阿青長大就明白了。”
軼青真的nong明白這件事,是在父親去世的前一年。
那年秋的一日,軼青與劉娘zi正同機織造一匹新錦,她在花樓機上挽花牽提銜線,劉娘zi在xia方打緯,pei合無間。忽然,劉娘zi驚得“呀”了一聲。她那時又有了三四個月的shen孕,軼青以為她shenti不適,忙從織機上爬xia來,問dao:“劉jiejie,你怎么了?” 劉娘zi站起來躬shendao:“溫都匠,都怪我yan花,這里似乎排錯了線。” 軼青一瞧,那幅錦本該由甲乙丙丁戊五重緯線循環(huán)用se,此時其中一段卻多了一組墨綠se的己緯,變成了六重緯線。
織wu在陽光xia泛著燦燦光輝,軼青有一瞬yan暈。她忽然發(fā)覺,因為多的這一重墨綠se的緯線,那副錦多chu了兩種顏se:在絳紅se的丁緯顯se的地方,花紋成了雍容的緇se,在金se的丙緯顯se的地方,花紋則成了鮮亮的貓yanse??梬u的光澤更為絢爛,而且……
劉娘zi遲疑dao:“似乎也并不難看……” 軼青望著她笑dao:“何止是不難看?劉jiejie,你可發(fā)現(xiàn)寶了!”
那日,軼青與劉娘zi為那匹錦重新設(shè)計了一副挑花結(jié)本。她們用五重緯與六重緯分段間隔的方式,把那本來織錯的第六重緯zuo成了短拋緯線,只在特定地方重復(fù)。如此一來,織wu的重量和厚度既不格外增加,又形成了不同se彩效果的花紋。劉娘zi還發(fā)現(xiàn),這第六重緯當然不必須每次都用墨綠,若她們想,可以隨時更換緯線顏se,甚至一整匹錦都可以逐花異se,不必有se彩循環(huán),可以脫離重復(fù)圖形與幾何圖形限制,任意繪制chu活wu、人wu、圖畫。
南啟錦綾院由三人監(jiān)guan,分別是“督錦官”、“副督官”、“庫務(wù)司使”、“副nei侍”;督錦官xia面設(shè)有“少監(jiān)”、“司丞”、“主簿”;再往xia的工匠當中有“都匠”、“作tou”兩級guan事的,對上承接工程,對xia監(jiān)督完工;其余都是普通錦工。督錦官溫庭蘭在病中,待那匹新錦織好,楊司使與吉nei侍引著軼青去面見官家獻寶。軼青問dao:“劉jie兒不同去嗎?” 楊司使笑dao:“有溫都匠一個人講給官家就成了,多去個不會說話的,反而畫蛇添足?!?/p>
官家聽她講了新織造方法,細細端詳那匹在陽光xia光彩奪目、jing1mei絕lun的錦,嘆dao:“真乃活se生香矣!” 又將那幅錦的挑花結(jié)本命名“盤絳八寶天華如意錦”,最后問軼青dao:“你是溫庭蘭之zi?” 軼青dao是。官家笑dao:“果然是青chu于藍而勝于藍。溫庭蘭在家養(yǎng)病,督錦官只掛個空銜,楊司使便晉為副督官,掌督官事;溫都匠年輕,還需歷練,今日升少監(jiān),日后定然前途無量。吉寧……唔……賞衣糧雙俸,晉副都知吧?!薄≥W青一xia被連升三級,聽得呆了,不知所措立在那里,吉寧呵呵賠笑,一邊kou稱“官家天恩”,一邊拉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