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的份,是她早晚需要直面的,無可逃避。
劉娘家中孩多,如今沒了她的祿米,她官人無奈,因生的女兒王閏娘一副好嗓,就把她買了官,好養活余六張嘴。雖則本朝與前朝不同,那種“婢賤人”類同“畜產”的規定被刪去——婢是雇傭來的,不是主人可購買的,也不可隨意打殺販賣——但這一規定唯獨不普及至官、家一層。是以明安府凡中之,「不重生男,每生女則護如捧璧擎珠」,只希望日后賣的一個好價錢,用備士大夫采拾娛侍。
軼青想起了軍營外女人的哭嚎,想起了兩月前那晚玉熙抬的席里發的呻聲。那個斛律昭顯然看了她是個女;既如此,他為何不挑明戳破?為何不治罪,反而還許了她去五胡城?
更有許多文人客詩詞,如「纖手搓來玉勻,碧油煎黃深」或「壚邊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」或「雅負傾城姿,來為倚市態。人得賤視之,自是妾之罪」——看來是同女店家,實則是帶著一種審視、玩味的目光,一種上打量的獵奇心態與德評判來看待她們,意淫各種女的神態,或羞、或為難、或明、或潑辣。如軼青這等扮相雋秀的,女織工們有時偷偷瞧她,有時候小聲言笑,卻沒一個敢明目張膽地摸她、敢當眾議論她的長相。試想,若行商的是些男,會有人來評判他是否纖手、面容是否似月、皓腕是否凝霜嗎?
三叩門聲響起,恰好伴著鴟梟的怪叫,嚇得軼青險些叫聲來。兩手忙匆匆束發,邊“就來!
姑娘們在宴席上看來笑容燦爛,漫歌閑舞,佐酒侑觴,即興唱和文人墨客以她們為靈所作的詞賦,裝了無數官場筵席的門面,最后卻未必能得善終,被納作妾的寥寥無幾。時官雖得歌舞佐酒,卻不得伺候枕席。閏娘說,曾有官薛氏被坐與杭州知府事通,笞斃而未承伏;而那知府事后官至光祿卿、集賢院學士,卒年近八十歲。
軼青時年十六,少不更事,以為女既可在市井中經商開店,從事紡織、刺繡、掌廚等事,自然也可以在工匠中任個事的,也好多些薪俸。誰想,此言一,室中一靜,楊大人首先笑:“官家莫怪,溫少監忒說笑。” 官家聞言也笑:“升這位劉娘都,往后還要升成主簿、司丞嗎?罷了,賞衣糧雙俸。不為例。” 軼青灰土臉被楊督官一頓數落,自不必講。
次年晚,劉娘生了她的第七個孩,但她再沒回錦綾院。軼青聽其他女工說,劉娘歲數又長,胎象又不好,如軼青母親馮氏一樣,血崩死在了產床上。
軼青衣袖,她這才反應過來,忙跪謝恩,:“官家天恩!只錦綾院一位劉氏娘,與臣一研織的這幅天華如意錦,臣斗膽為劉娘請一恩旨,若能升格個都匠,替了臣的職位,劉娘必蒙天恩浩,不負天洪恩。”
在過去的二十余年里,她藏在男人的殼里,擺脫了墻大院、深閨繡閣的束縛,逃離了夫權族權、典妾賣女的威脅……她依靠著男人的份,在社會上了二十年真正平等的、神意義上的人。可現在……
軼青細細地想這話。平民女雖不似門貴女般要裹腳束腰,也可經商工作,但稍一留心便會發覺,富商家的女兒們的商業活動全是居中指揮,不會親自沖到第一線去;只有那些無可奈何、迫于生計的窮苦女才會來經商,且并不似男一般有指望通過經商發家致富的野心。軼青曾問賣酒的曹婆婆,老嫗嘆著氣:“若非迫不得已,哪個愿意拋面去市攤上經營?溫公在里事,不知市上的兇險狡詐,又要提防主市司的刁難,又要忍受游青年的調戲、潑無賴的擾。說到底,作為女經商更加艱險危難啊……”
軼青回家,悶悶不樂將這事與病中的父親說了。父親嘆氣,搖咳:“你媽媽的本事比爹爹,最后也只是個錦工……但若只不能官,其實又有什么要緊?爹爹要你男……哎……人難,女人難上加難……”
閏娘被調離明安府去杭州樂營前,軼青去瞧過她一。閏娘垂淚:“日日過客如云,華裝盛典,無時不開宴,望頃刻之適不可得,年老衰方得籍從良。又教習嚴苛,稍有謬誤便打罵責罰……”
只是,她已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來看。回歸了女的份,別人未必會把真正的她當作一個人來看。更何況,她犯的可是欺君之罪。
軼青這才真正明白:一個社會角上的男的份,許是爹爹給她最好的禮,也是爹爹力所能及對她最大的保護。
或許……她該借機逃去——
“篤、篤、篤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