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比如,為了『君臣之分當(dāng)守節(jié)伏死而已矣』這個論,溫公舉了兩個例。一個是商紂王的庶兄微,另一個是吳王壽夢賢能的幼季劄。溫公說,如果微代替商紂王成為君王、如果季劄代替哥哥們國君,則商、吳皆不會亡國,然微、季劄『二寧亡國而不為者,誠以禮之大節(jié)不可亂也』。這話便是詭辯了。微不國君,并非因為他‘寧可亡國也要遵守禮法’,而是因為眾臣不擁躉他而擁躉紂。而吳王夢壽的遺命是兄終弟及,哥哥們都依次遵守,反而是季劄最后『讓而逃之』;因此,季劄拒絕君王,本不是‘寧可亡國也要遵從禮節(jié)’,而是公然抗拒背叛君父之命令,是大不忠、大不孝。”
“誠如北院大王適才所講,溫公以為,周王室能殘存,全是因為諸侯遵守名分,曰:『周之地則不大于曹、滕,周之民則不眾于邾、莒。然歷數(shù)百年,宗主天,雖以晉、楚、齊、秦之不敢加者,何哉?徒以名分尚存故也。』可事實上,戰(zhàn)國時代封國迭代、弱肉,誰能光憑一個無比虛幻的名分茍延殘?周得以殘存,僅僅因為它又弱又小,對諸侯又仍有利用價值;后來長平會戰(zhàn),諸侯的老大倒了老二:趙經(jīng)此元氣大傷,再無力與秦抗衡,確立了秦對六國的戰(zhàn)略優(yōu)勢,四年后秦昭王就掉了僅剩三萬人的周王朝;最后一任周赧王去世,周朝悄無聲息地消失死掉,輿論毫無爭論與異議,可見‘天共主’之名何等虛幻,何等不值一文!
圣手的明本事,怎會得玉熙床帳中的女那樣痛苦難捱,一迭連聲地求饒?再說,以他的份和地位,什么樣的女人不到?有何必要去花費心思,使用這樣明的手段?這種手段更何必用在她一個小民百姓上?
“再者,又如殿適才所說,溫公斷定,若三晉『不請于天而自立,則為悖逆之臣,天茍有桓、文之君,必奉禮義而征之』,而周威烈王以天之名分封三晉這般奸名盜分之徒,使其『受天之命而為諸侯』,便沒人能名正言順地去討伐他們。咦?!這說法更是奇怪!楚當(dāng)初被周王室封為爵,后來楚武王熊徹自立為王,便是大大地不遵從禮法——至圣先師持稱楚國君為『楚』而非『楚王』便是這個緣故——然而被溫公奉為『禮義之君』的齊桓公與晉文公何曾動過一手指去討伐楚王么?與三晉同時期的諸侯,又豈會因為三晉是被威烈王所分封,就不去征伐他們?事實上,三家分晉后的第二年,秦就征伐了魏——卻只怕不是為了溫公所謂的綱紀(jì)禮法。
昭見姑娘低默然不語,只她仍舊不信,款語:“唔……依我看,威烈王冤枉得很。難周王室會因他謹(jǐn)守晉國名分就茍存得更久?難其他諸侯會因魏、趙、韓是周王室所封而非自立為王,就不去討伐他們?” 不禁哈哈大笑,:“我看這本就是無稽之談么!”
“溫公這種辯術(shù),若不小心留意、謹(jǐn)慎思辨地看待,很容易就被他糊蒙蔽了。他是憑著先為主的態(tài)度和立場,選擇地詮釋與闡述史實;有時候甚至為了讓自己的觀維持表面上的正確,重新解釋游戲規(guī)則。
“可見,溫公非但選擇地揀擇事實、罔顧事件間的因果關(guān)系,更隨機重新定義如‘禮教’‘禮法’這般的基本概念和游戲規(guī)則;總之
軼青聽了,心里有許多話想說,努力忍了一忍,終于沒忍住,踟躕:“若想讀懂溫公于《通鑒》中寫的語,以及對某些事跡的敘述,便得先瞧明白溫公的立場與態(tài)度。” 昭:“哦?你是南朝舊臣,你說說看。” 軼青搖笑嘆:“溫某一個微末小官,能知什么朝廷文政的大事?不過是聽父親說過——那也是溫某的祖父講的。神宗朝時,圣人曾謂溫公曰:『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,可乎?』溫公對曰:『寧獨漢也?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,雖至今猶可存也。』又說,漢武帝改變祖宗之法,盜賊半天;西漢衰敗,是因漢元帝改其父宣帝的政策。” 說到此也不由得搖哼笑,:“時南朝推行政治改革,溫公率眾士大夫抵死抵抗新政。唔……其立場與態(tài)度……可見一斑。”
昭本想戲謔一句‘幸虧沒成,不然大涼也未必能得前啟江山’,話到嘴邊生生忍住了,轉(zhuǎn)而:“青娘是局人,適才卻只說了溫公的立場與態(tài)度,未曾結(jié)合《通鑒》講得透徹明白,倘承賜教,幸甚矣。” 他話說的夸張,軼青雖知是有意哄她,但壓在心底的話一旦開閘,便難停來,答:“不敢當(dāng)。說句不中聽的,溫公的語,以及對某些事件的敘述,只怕是以立場為首要、事實為次要,以態(tài)度為先、證據(jù)為后……偶爾甚至為了符合他的立場,而罔顧史實的真相。